我與天地盡皆在此 陶藝家沈東寧的藝術世界
陶藝家沈東寧,1958年生於新竹,1980年以國畫組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於新竹師專美術科,至臺北市教書。當時他一邊執教,一邊跟隨前輩陶藝家邱煥堂習陶。1985年,沈東寧在臺北市吳興街寓所頂樓成立工作室,1986年辭去教職專事陶藝創作,同年參加國立歷史博物館「中華民國第一屆陶藝雙年展」,初試啼聲即嶄獲銅牌獎,接著又於1988年第二屆陶藝雙年展拿下金牌獎,此後得獎及展覽不斷。
1990年,為了有更大的空間創作,沈東寧回到新竹,在峨眉買下一處遠離人群的寧靜丘陵地,自行興建工作室。沈東寧不假他人,不論屋舍建築或庭園植栽,皆一磚一瓦親手打造,築起一處自適自在的世外桃源。自小就喜歡在山林自由自在的沈東寧,於臺北時也是擇山邊而居,來到峨眉更是得償所願,居於山野,日日伴著層巒疊嶂,於是,山這個元素就時常出現在他的作品中。
十餘年後,為追求更好的居所與工作室,沈東寧另於峨眉赤柯坪覓得一塊平坦農地,此次他更加用心建造,費時三年精心規劃建造,冀使建築與環境能有更好的融合,於2010年完工落成。這座能遠眺五指山與鵝公髻山的居所兼工作室,注入了他對於生活與創作的想法,不啻是沈東寧最大件的作品。
幾度遷徙,最直接的影響反映在作品尺寸上。由於窯的大小會限制作品的大小與體積,而早期工作室空間較不開闊,窯形也偏向瘦高,所以當時沈東寧的作品多屬直立式的,向「高」發展;到了赤柯坪較為平坦寬敞,沈東寧笑說,「到這兒十餘年來,作品都往橫的方向發展,隨著這個自然的山脈,一種很扁平的橫向發展」。
創作至今40年,沈東寧橫跨實用陶與創作陶,他很少為單一作品命名,多是以系列稱之,以表達連貫的體系,如心象系列、家系列、地景系列、藍染系列等,均受重要機構肯定,包括國立歷史博物館、國立臺灣美術館、新北市立鶯歌陶瓷博物館、臺北市立美術館、高雄市立美術館等,皆有典藏。 其師邱煥堂曾讚譽沈東寧的作品:「風格突出,自成一家;從實用器皿到觀賞陶彫,前後一貫,沒有斷層,有明顯的發展軌跡可循」、「作品有品味,有格調,感覺細膩,完成度高,既有造形,亦有內涵,而此內涵透著他那強烈的造形語彙,貫穿全系列作品,欲語還休,耐人尋味:一收一放,放射一種親和力。」讓我們進入沈東寧的創作世界,感受其中「欲語還休,耐人尋味」的獨特魅力。
陶的本質是容器
沈東寧認為,陶這項材料原始的出發點,乃是古人有了火以後,燒出硬陶做為盛物器皿,「陶是從實用出現的。」他指出,陶與石、木不同之處,乃因其為空心,「當一塊大石頭上面挖了一個小洞,你並不會覺得它是空心的,只是個洞。可是陶必須是空心的,上面挖了洞,就會創造一個空間,可以看到裡面,可大可小,而且可以有容器的概念。這是陶跟其他媒材比較不一樣的地方。」
由「陶為容器」這項本質出發的思考,融貫於沈東寧的創作脈絡中。但,這並不是指沈東寧的創作以實用容器為主──事實上,杯碗壺罐等實用容器並非沈東寧作品的大宗。所謂容器的思考,並不是功能性的,而是概念性地貫通於其創作表現裡。藝術家劉鎮洲也指出沈東寧作品中由容器而架構出空間的特質:「陶瓷緣由為實用的器皿,但在實用器皿的運用上,他又不是為了做器皿而做,反而是為器皿營造一個自然的空間,很和諧的讓器皿跟他塑造的空間融合在一起,我覺得這個是他作品非常重要的一個特色………在銳利的線條裡,雖然有一些破損的狀態,但是兩者之間的柔和度,控制非常好,整個形體架構出類似像建築的空間,在這空間裡面,讓人彷彿神遊一番。」
在陶藝路上,沈東寧最早接觸的是陶板,而出身於平面繪畫的他,對板接也比較感興趣,所以朝向陶板組合發展。而後也只有在製作部分杯器時使用手拉坏,多數時候仍是以徒手、土板的方式來完成作品。 平面的土板,如何發揮容器的本質?在沈東寧手中,在平面上開一口,平面與世界之間就有了互動—牆上的窗,就是收納風景的容器。
「窗」是沈東寧極愛的創作主題,1992年「新彩陶」系列作品中,就有不少融入傳統窗花元素。先於陶板上端留下窗洞,再以泥條塑出窗花鏤空圖案,「當光線穿過鏤空的洞口,使內部的空間得以延伸出來,讓觀賞者產生更多的聯想。」透過鏤空,可以看見後面的風景,但這風景又似要在前面呈現,所以其繪畫性是和作品有關聯的。透過創作的繪畫性,沈東寧將窗外的景色由外牽引入室,容納至作品的結構中,又使作品本身獲得了概念上的延展,其巧妙處,正如邱煥堂所言:「那個圓窗是明月或落日或朝陽?底部的黑山綿延到兩端,與『戶外』的層山欲分欲合。細部巧妙的安排打破對稱的單調性與空間的邏輯性。一 切顯得那麼不合邏輯而又那麼『合理』!」
而這種將造型與陶器表面處理相容的思考,也正是沈東寧「新彩陶」與傳統「古彩陶」的差 異之處。邱煥堂指出,古代彩陶多半是在壺、罐、砵等器皿的表面上施以土黃、土紅、土墨 的泥漿來塗繪圖案,這與沈東寧的作品彩色材質類似,但古彩陶的圖紋是純裝飾的,「沈東寧的造形與其表面的處理則渾然一體,密不可分。去掉了那些「『心象風景』,那些陶雕就 不再傳達原有訊息,從日常器具的樸素彩陶,到雕塑與繪畫效果兼備的陶雕,這種有意無意 的變遷與發展,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註腳。」
現為國美館典藏的1995 年作品《無題》(圖5)亦有此妙,作品描述云:「外觀猶如一座 鏤空的山城,透過城門遠眺城外起伏跌宕的群山,層遞的山水彷彿如基座綿延敞開的大地 拔霄直上,隨著作品上一階又一階的山脈剪影,情緒便隨之釋放,到了頂端溫暖的赭紅色調完全接納觀者投射的情緒思懷,奇妙的是,頂端是山脈階梯的盡處,也是基座抽象山水的無限延伸處。於是胸中的山水和眼前的山水起了共鳴,透過作品和欣賞者之間無言的對話產生純屬自我的感動。」在赭紅色弧形瓦片上,最下端是寫意的山巒綿延,中間則如階梯又如窗戶般層疊而上的方塊,讓人不禁好奇:「那是山嗎?是更遠的山嗎?」廣袤而溫暖的宇宙, 在彷彿遠古洪荒的瓦面上延展開來,微弧的形狀讓這段山與宇宙的互動更顯巧妙張力。一 片瓦,輕輕托住了世界的某個角落,舉重若輕。
變化與精準
沈東寧之所以選擇從繪畫走入陶的世界,乃因他認為泥土和其他素材比較起來更接近自然更吸引他。沈東寧學陶學得很踏實,並自己親手建造瓦斯窯,雖然起初燒窯狀況不少,但他將挫折視為學習與挑戰,持續嘗試各種成形方法與燒窯技術。
1988 年,當時還在臺北的沈東寧接受李黨訪問時提到:「這些陶作,其實只是一連串的實驗過程罷了!我很不耐煩燒一樣的釉、造一式不變的型,所以往往某件作品可以在掌握之內,就不再重複製造,轉而從事其他的實驗。」對沈東寧而言,陶的質感變化是不確定因素, 既是挑戰,也是樂趣所在。
這種追求變化的精神,持續至今。訪談提到釉料時,沈東寧自言並不使用商業生產的釉藥,「那種釉藥要非常穩定,才會讓每批貨品燒起來完全一樣,工廠才能夠交差。但是太穩定的釉,沒什麼變化,沒什麼質感,所以我通常自己去調配,找到想要的。」 「找到想要的」,沈東寧幾個字說得輕巧,卻是需要不斷不斷地實驗,「當實驗到比較穩定的狀態,你就會知道它的性質,比如說土跟釉的配合,什麼樣的狀態下調配出來的土適合這個釉,你會從實驗找到經驗,知道該用某些方式來處理。」
對於沈東寧在材料上的用心,藝術家黎志文也表達深刻的觀察與評述:「每一個藝術家都有他們獨特的配方,土也是、釉料也是,沈東寧做出適合他的土跟釉料,去呈現他的作品,從釉料跟土的使用過程,可以顯現出每一個藝術家不同的個性。從作品可以看出來,沈東寧用陶土能夠用到他需要的程度,是非常重要的過程,他的創作是非常得心應手的。」
沈東寧的作品中,有兩種材料系統是他同時進行的,一是釉藥,一是化妝土。使用釉藥的作品,例如其「青瓷系列」,外表看起來光滑細緻,澤潤優雅,富含文人氣息;而化妝土則是自然粗獷,依其所含礦物質的不同,燒出的顏色也不一樣,如含鐵較多的,顏色就會有黃色、磚紅色、暗紅乃至深褐色等不同變化,沈東寧將這樣的化妝土當成釉藥,噴在作品上去燒,展現出土質本身天然而澀糙的特性。其以化妝土為材料的作品,例如國立歷史博物館所收的一件「藍染系列」,作品描述云:「全器以白色土為底,在土板仍濕時,以『摔』的手法做出裂紋,坯體素燒後,於表面施以藍色化妝土洗染,殘留在坯體裂紋細縫中的藍色化妝土,刻畫出簡單俐落的線條,加深作品表面肌理對比的效果。」
釉藥與化妝土這兩種材料系統,其實就是「瓷」與「陶」,在他手中都有所發揮,各成體系。同時,沈東寧也嘗試讓二者組合,如其「地景系列」中,有多件作品就是化妝土與釉藥組合而成,由於二者溫度不一樣,燒製方式也不一樣,所以並非是同溫同窯一同燒製,而是分開燒好以後再予以組合,試圖在同一件作品中展現出「光滑/粗糙」、「細緻/粗獷」的質感變化與對比效果。
又如鶯歌陶瓷博物館收有一件沈東寧「地景系列」作品,其作品描述云:「沈東寧的作品一向如其名般沉靜安寧,地景與陶土不同質感的結合,青瓷的冷冽理性,包覆在乾燥粗獷的大地中,有如凝練濃縮後的幾何山水。以塊面的陶板表現山巒景緻與水流悠長,作者以噴釉的層次表現巒峰綿延,以流線造型的內部空間代表了水流,以青瓷的冷表現水的流動與溫度,在一個有限的造型空間中置入大山大水的亙古綿長。這系列的花器將地景與陶瓷的功能結合,使小型的花器感受到地貌的宏偉,在大地的質感中能具有花器優雅觀賞與使用的功能。有如其經營自家工作室及庭園,納天地於胸中,也過活於山水天地間。」陶是山,瓷為水,沈東寧將自然山水的萬千變化統合為幾何表現,以材質特性賦予詮釋,在冷靜理性的精準形體下,蘊含著詩性的流動寫意。
沈東寧很少刻意為單件作品命名,通常以系列為作品名稱。當沒有了名相的束縛,觀者其實有更多的空間去感受每件作品的細微變化,並且賦予自身的解讀與詮釋。值得進一步體會的是,在沈東寧各個系列作品中,同一系列的作品並不是只有一種詮釋,而實有著十分細膩的轉折與變化,沈東寧說,自己某些時候的轉變,會跟年紀、心境有點關聯,「當你很喜愛這樣的質感的時候,就會一直去追求那細微的改變,當你研究得越多、實驗得越多,好像就變成會這樣一直走下去。」品讀其系列作品,在變與不變之間,能感受到十分巧妙的趣味。
變化對沈東寧而言之所以有趣,因為他追求的是變化當中的精準。在瓷釉之中,沈東寧偏愛單色釉,採訪當日他正在燒製一件不透明的青瓷釉,談起自己對單色釉的喜愛,他說:「因為這種釉色不太干擾作品的造型。我的作品常利用土板幾何拼接,會產生很多光影的變化。如果今天我在作品上添了一些其他的釉色,不論鮮豔或低調,它都會干擾那個造型,而青瓷是一個比較中性的,能夠傳達一個平靜的效果,不太會干擾造型的變化,所以我就一直蠻喜歡,一直沿用下來。」
對於陶板的偏愛,或許也來自於對精準的追求,沈東寧曾說自己在製作過程中沒有激情,「因為它每個地方的裁切要準確,才能夠一片一片黏合起來。」沈東寧說:「所以我的創作都是很理性的思考、分析,再一片片裁切組合,任何一個狀態都是這樣的。」
人們經常問藝術家的問題是:「你怎麼判斷這件作品完成了?你怎麼知道這件作品好不好看?」審美的尺,自握在每個藝術家的心中,很難有藝術家給出一項明確的答案,但是在沈東寧這裡,我們卻獲得了清晰的提示。
沈東寧說,每件作品都會產生一些燈光或戶外自然光的反射狀態,他從光的狀態去感受作品的質地是否足夠「淨/靜」:「那件看起來,就不是很純淨的感覺,我想要表現一個很寧靜的狀態,有一點點光,然後靜靜的,沒有其他的深淺變化。太多光澤的,我就覺得它不適合在我的作品上呈現。看你作品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東西,我們來選擇。」
每種材質,有其自性,沒有對錯,只有適合與不適合。沈東寧的創作裡,傳達出這樣的堅定,也傳達出對物性的理解。
建築是時間與空間的容器
沈東寧不只做陶,就連工作室也是自己一磚一瓦建築而成。他對建築的喜愛,也反映在他的陶藝創作中。出於對建築的興趣,古樸的村落是沈東寧旅行時的最愛,他喜歡觀察人為的建築和自然景觀彼此的關係,從他的作品中可看到作者把他對『家』的概念具體呈現在陶作中。端詳作品,他把自然中岩層變化的景觀精彩地濃缩在有如石塊的造形上了。周圍不規則的摺皺是大地樸拙的原貌,人就在大地之上開闢安身立命的所在──家。他對家的表現有時是石壁上粗略的輪廓,有時是整個村子的縮影,只以高低錯落有效的窗格象徵分布其中的住家,有時乾脆以巍立的石牆表示曾有的歷史和歲月,他並以階梯巧妙地將家和大地结合,二者之間顯現觀照的趣味。
回想創作四十年歲月,沈東寧談起創作題材或形式的改變,最大的因素是旅行與生活,「尤其是年輕的時候,長時間在國外自助旅行,在旅行當中給我的體會。」在旅行中,「建築」尤其是沈東寧所關心的,「我對建築一直很感興趣,出國旅行經常都會去看各式各樣的建築,加上我自己又住在一個鄉下的環境,常常思考:怎麼樣的建築跟環境是比較融合的。」
除了建築與當下空間的關係,沈東寧也關注建築與時間的關聯,「在旅途中,你會看到很多千百年前的遺址,這些原本人為的建築,最後殘破了,在環境中留下的痕跡,我一直很感興趣,所以這樣的一個題材就會一直出現在我的作品裡面。」為了表現出時間的痕跡,他利用一些不同的裁切的手法來呈現效果,特別是在使用單色釉時,其邊緣所產生的深淺,即是沈東寧將「遺跡」轉譯在作品上的感覺。
談到建築對其創作的啟發,以沈東寧「有房子的風景系列」為例,其中一件作品上滿滿是洞,「你可能會覺得為什麼要一堆洞,對不對?我給你看一張照片,你就懂了。」原來,這件作品的靈感來自沈東寧早期旅遊新疆的見聞。在新疆,用來曬葡萄乾的房子稱為「晾房」,是以土磚疊砌牆壁,牆上布滿錯落有致的方形窗孔,既能遮蔽陽光,又能讓空氣流通,以利葡萄通風晾乾水分。沈東寧笑說,自己很多想法是從旅行來的,而旅行也是他缺乏靈感時的解方,「因為很多東西都有人做過啦!當你很難在作品上有所突破時,就可能要靠一些外增的經驗,透過見聞不一樣的東西,來加強創作的養分。」
對於沈東寧作品中的空間特質,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廖新田教授評述:「沈東寧用最簡單的空間摸索出最複雜、讓人可以回味再三的空間,我特別欣賞在大片的牆上面挖一個窗口,彷彿窗口是一種會呼吸的感覺,在中國繪畫裡面,留白這件事情,在陶藝作品裡面要做,所以他把很多的平行空間通通空出來,讓房屋跟圍牆合併成只可言傳不可意會或者象徵性的語言,讓人家覺得即便是斷垣殘壁,還是曾經有人住在那裡過,故事會留下來。」
故事會留下來,作品裡自有生命。作家席慕蓉曾形容沈東寧的世界「是真實卻又近乎夢境,是單純而又繁複的生命」,也正如沈東寧自己所言:「從構想、凝聚力量到埋首創作,其間充滿變數,我完全任由這股力量牽引,直到作品燒成出窯,才能鬆一口氣。當創作達到一種完全的淨時,作品本身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,令我感到尊重與感激。想以任何形式的語言文字來瞭解都不免抹殺它真實的本質。可以說每件作品都不會是局部的我,它是某階段的我的一切表現。」
(文字整理/曾令愉)
參考資料: 李黨,〈用泥土燒出一片天空!訪陶藝家沈東寧先生〉,《茶與藝術》1988年6月號。
席慕蓉,〈生命的訊息:沈東寧、陳國能陶展〉,《中國時報》1995年6月30日。
邱煥堂,〈斯民 斯藝 斯土──試論沈東寧的新彩陶〉,《沈東寧作品集:1992》,臺北:逸清藝術中心,1992。
蘇憶珊,〈群籟皆參差,適我無非新〉,《沈東寧作品集:1992》,臺北:逸清藝術中心,1992。 任翠芬主編,《台灣創意人物誌.伍.陶藝家》,東和鋼鐵、大觀視覺企劃製作,2010